唇印
叫我阿诚吧! 大家都那样叫我. 我是一家上海餐馆的伙计, 不是老式的上海餐馆, 而是洋化了的上海餐馆, 送菜很精致, 一小碟一小碟的, 外国人与在外国长大的华人爱光顾.
在这里我工作了一年,中学毕业之后便在这家餐馆出现了, 我不打算转工, 我喜欢这里. 你们没来过的话, 不会知道的了. 当黄昏时, 从店前斜路看去,整片山坡都是金黄色的. 这已是世外桃源了,是不是?而且老板人品很好, 让我学了不少东西. 我讨厌转来转去, 就让我在这金黄色之巅终老吧! 我很快乐, 我不介意.
餐馆的客人不少, 但我都认得, 有说有笑, 因此我的英文越来越好.当中有一名女孩子, 名叫China, 她与我差不多年纪, 是本地人, 但英文也一样好. 基本上, 她对着我也说英文, 而她交的男朋友, 都是说英文的男人, 无论是白皮肤抑或黄皮肤.
她对我说: “别以为China只是中国, China也是瓷器, 非常精美的.”China的皮肤极细滑, 她不涂粉底, 但也滑如粉团.
她很美丽, 充满活力, 我很喜欢她.
起初, 她与不同的男伴同来, 有那拍散拖之态, 而每一次, 她都涂不同颜色的唇膏. 当唇膏印在餐巾之上时, 就很清楚了. 上次是粉红色, 今次是紫色.
那些唇印总是那么明显清晰, 她有完美而分明的唇部线条. 诱惑万分.一个又一个男人, 是否也吻过她? 我望着她的唇印发呆. 最后带了回家. 和共就储了十个.
我把十个唇印剪出来, 用胶水贴到白纸上, 然后横排于一长方形相架内, 放在我的床头. 家中无人, 我由祖母带大的, 她三年前过身了, 留下屋子与一小笔现金. 我的日子过的单一而沉闷, 但仍很高兴, 有China的唇印陪伴我.
她迷人, 甜美, 她是我偶像. 我在梦中也能看得见她.当我的唇印收集到十六个之时, China的唇膏颜色开始划一, 全部暗红色. 她也选定了男朋友. 那是一名外籍银行家, 比China年长十多岁吧! 金发中央有点秃.
他们爱在台底下牵手. 那男人颇英俊. 只是对我不算友善. 有一次,我看见他们在斜路上拉扯, 他对China不是太温柔. 我甚至怀疑, 骨子里他有种族歧视. 只是China看不见.
两个月之内, 我收集了七个暗红色唇印, 我把它们镶在一个圆形相架内.China对我说:”可能我很快就过英国了.”
她有点醉. 然后我回答她: “那边常常下雨.”
“但Richard说, 英国的郊外美丽非常, 连空气也是香的.” 她陶醉地说.
这晚的唇印有酒味.
就在下一次China与男朋友再来之时. 他们在餐馆吵架. China哭, 后来居然是男人先走.我递她纸巾, 又让她到阁楼休息. 今晚, 老板不在.
她说:”好可恶.” 然后又说:”他十年后一定变老粗. 不过他今日已经是老粗了.” 哭了一会, 她说: “千拣万拣, 拣到的却是野蛮人.”
China哭了一阵子, 默默的, 而我亦不好意思阻碍她发泄情绪.
最后她道谢, 对我说:”阿诚,你是好男人.”
忽然, 我勇气十足. 我问她:” China, 你不与香港人拍拖的吗?”
她睁大眼:”谁嘛!”
“我.” 我说. “我可以做你的男朋友,如果你不介意.”
她呆了两秒, 继而笑得很大声, 笑到横伏在沙发上. 笑完后, 她说:
“我走了.” 她站起来.
我也站起来, 我问: “你对我没好感?”
她转过头来, 望着我, “我不能与一名侍应生拍拖.” 然后, 她微笑,
这微笑是友善的. 她步下楼梯, 离开了餐馆.
这一晚, 她的唇印无颜色, 只有水印一个. 她没有补唇膏. 我扁扁嘴, 也不太伤感. 是的, 美女怎会看上侍应生? 只是, 我很高兴让她知道有人喜欢她.
Yeah! 我做得到哩!
我的日子如常, China失踪了一阵子, 大概半年. 半年来, 我常常朝那斜路望去, 无论, 她身边是谁, 也无关系. 我很想很想再见她.
最后, 她又回来了, 这一次, 她带了一名日本男人来. 她牵着他的手, 说: “这是我的上司哩!我去了日本公司做秘书!” 她的笑容非常美丽, 热恋中的女人真的不同凡响. 今晚, 她的唇印是萤火红, 很性感.
她与男朋友卿卿我我, 我并不妒忌. 只要看到她便好了, 她开心, 有什么不好?
只是, 这一个男人也拍不长, 有一次她独自来喝了一杯红酒, 并告诉我: ”男人太呆板, 不妥当.” 然后又燃起一支烟. 这一夜, 她的唇印有烟味.
之后, China 又开始拍散拖, 她与很多不同的男人来吃晚饭, 每一次也吃很多食物, 我知道她爱吃粉皮, 醉鸡, 炸拔丝香蕉. China很能吃, 只是不太能喝, 易醉. 醉了之后笑得特别大声.
约三个月后, 她选定了男朋友, 是中国人, 在南美洲长大, 有点胖,肤色很黑, 但年轻, 大概二十五岁左右. China今年几多岁? 我已经二十二了, 她也差不多吧!
她与这个男朋友拍得很稳定, 一星期来吃一次饭, 而且China越来越黝黑, 她的上好皮肤被男朋友带到太阳下爆晒后, 粉团状态不再. 我认为她没当初骄艳, 但当然美女差极也有九十分. China仍然很美丽.
我继续收集她的唇印, 五颜六色. 这半年, 尤以鲜红色居多, 皮肤颜色深了, 她便尝试涂红一点的唇膏.
而我, 升了做部长, 又结交了女朋友. 她是花店的售货员, 每天都为我们餐馆送来美丽的, 白色的鲜花.有时候是兰花, 有时候是玫瑰, 百合, 小菊花, 水仙, 郁金香. 她的名字叫Daisy, 雏菊, 很衬她. Daisy与China是两种人, Daisy常常与我研究向政府借钱买楼的问题.我说我已有一层楼, 但她硬是说楼不怕多买一层. 并且, 振振有词地说: “如果你打算
娶我, 就要让我住新楼!”
我只有二十三岁, 她才二十一岁, 我实在没想过要结婚. 只是, 我当然是认真的. 于是, 我与Daisy, 她的母亲及家姐合买了一层新楼, 地点在新市镇, 买了之后就租了给别人住.
Daisy说: “你买了楼我就跟定了你啦! 要不然, 我还有其他选择!”
我很有点愕然. 某种程度上, Daisy大概比China要精明..
China依然与同一名男朋友一起, 她见过Daisy, 她说: “与你很衬啊!
说罢, 手指拍到我的胸膛, 非常非常娇美. 她有点醉了, 而我, 忽然, 脸红.
Daisy与我处于半同居状态, 但我从来没对Daisy脸红. China,只是用手指头碰了碰我.
我叹了口气, 立刻知道, 我更爱着谁.
我无放弃China的唇印, 只是, 收藏要小心. 大概, 如今也有一百五十个, 当中有八十多个我没镶起来, 怕难收藏. 我用保鲜袋封好, 放到衣柜内. 我不知道Daisy有没有事情瞒我. 但我这样地瞒着她, 倒没有不安乐. 我只是有收集嗜好,
虽然思想上越轨, 但在肉体上对她忠心已足够了罢!
如此这般, 又过一年. 我二十四岁, 我猜, China也是二十四岁.就在这一年, China又失恋. 她的男朋友喜欢了别人. “他说与我不是同声同气……但我的英文也很好嘛……他嫌我什么?” 一边哭一边呛着气, 我递完纸巾又递水.
她晦气地说: “我以后也不谈恋爱了.” 说完后甚至还拍了一下台面.
我望着她, 忍不住说: “不如你与我一起吧!”
她征了征, 然后皱眉. “数年前我们不是说得清清楚楚吗?”
我叹了口气, 说: “你等一会.”
我跑上阁楼, 把一堆唇印拿到她跟前, 对她说: “我的家还有很多.”
她用手指碰了碰唇印, 然后望着我.
我说: “是你留下来的.”
China张大了口.
我说: “你放心, 我不是变态.” 再加了这一句: “只是因为,我爱你.”
就这样, China的鼻子又红了起来. 三秒后, 她痛哭, 拿起餐巾掩面,哭得声音很大.
已经没有其他客人了, 我张开双手, 抱住她, 她在我的怀内哭了一会, 然后又退后, 她推开我, “还是不可以.” 她说.
我问: “有人这么爱你, 你不感动的吗?”
China便说: “我的选择大概仍多.”
我望着她, 半响后, 我点了头.
“对不起.” 她轻抚我的脸.
就是这些小动作, 叫我着迷至今. China, China, 你知不知道?
忍痛, 我把她的手由我的脸上拿下来, 放回台面上. 我说: “最重要的是你以后也常来.”
她点点头, 笑.. “唔……拔丝香蕉……” 接着装上一个馋嘴相.
这是我第二次向China示爱. 这一夜, 我失眠, 并觉心碎了. 我不知再可以做些什么才能够感动她. 或许, 我一世也得不到她.
自此, 我没有再收集她的唇印. 或许自第一个唇印开始, 我只是为了好好感动她, 当她看见了仍然爱上不了我, 我便失去收集唇印的兴趣.
China也少来到餐馆了, 大概, 数个月才一次. 之后, 我见过她四次,每一次也是与不同男伴, 她对我故作亲切, 但却令我觉得她只是客气. China一样的美丽, 无论转了什么发型, 化了个怎样的妆, 她依然是最美丽. 只是, 我不觉得她开心.
她笑声太大, 举止浮夸. 我搜索枯肠, 明白她这样的行径, 是因为迷惘. 美丽的China, 生活根本无中心点.
她想要一段真爱吧! 但我明明是真爱, 她又拒绝我. 或许, 我不明白女人.
这两年来, 我与Daisy的关系冷淡了许多, 她常常投诉我心不在焉,对她不体贴. 我口中不认, 但内心承认, 我的确如此.
再过一年后, 我二十七岁了, Daisy与我分了手. 她又哭又叫, 说我浪费了她的青春, 这令我内疚万分, 最后, 我决定卖出那层楼, 所赚到的钱, 三分二归她, 我只拿三分一.
隔了半年我才知道, Daisy早已与一名会计师一起, 他们半年后就会结婚.
我啼笑皆非. Daisy真是有点能力的女孩子. 她太棒了, 这叫我怀念起China. 常常在情路上撞板的她, 今天, 与谁一起? 有没有会计师要娶她?
在我二十九岁那年, 老板要移民, 他不再做这餐馆. 我考虑了很久,向老板要求买下他的餐馆, 老板很高兴, 我也是.
餐馆无特别再装修, 其他伙计也是同一班人.
我在想, 一天China再来之时, 我要告诉她, 我现在已是老板了. 我很想很想告诉她.
数个月之后, China又来了, 这一次, 她一个人来. 她剪了个草菇头,眉毛弯弯的, 真的似个娃娃. China, 永远那么美丽.
她说: “专程来吃拔丝香蕉, 还有粉皮与醉鸡!”
“即做!” 我兴致勃勃地说, 一颗心, 都是雀跃.
我坐到她跟前, 问她: “生活愉快吗?”
她耸耸肩. “这半年也结交不到男朋友.”
我说: “还年轻嘛! 我才三十, 你也是三十.”
她望着我, 笑. “谁告诉你我三十岁?” 当我正想道歉之时, 她说:
“我三十三了.”
我不知道, China比我年纪大.
她呷了一口酒, 又是笑.
忽然, 一股力量涌上来, 我再次说出相近的说话: “China, 我已是这餐馆的老板.”
她瞪大眼, 说: “恭喜你了!”
然后, 我说: “China, 我现在什么也有了, 你会不会与我一起?”
China眨了眨眼, 又再呷了口酒, 微笑, 不语.
我耐心地等待. 今天, 她的答覆可会不一样?
她抬起头, 告诉我: “我曾经以为, 当你什么也拥有时, 我便会喜欢上你. 只是, 奇怪, 我还是不甘心.”
她的目光, 是宁静而明澈的.
我温柔地问: “为什么?”
她说: “当中……就是差了些什么, 不是因为你爱我, 一切就完满.”
“那是什么?” 我气馁了.
她摇摇头. “我也未知道.”
那一晚, China很平静, 没有哭, 没有叫, 没有大笑. 我回家后, 全身上下打了个寒阵, 病了一个星期, 瘦了十磅. 这是最大最大的失恋. 当我什么都有之后, 她仍然不爱我.
以后, China没再出现, 我椅着门框, 等待她由黄金色的斜路上走上来. 等了很多很多天, 我依然再没看见她. 我知她不会爱上我, 无此可能, 但我很想见她. 正如, 过去的十年一样.
一年后, 我把餐馆结业, 在另一区再找一铺位. 今次, 我做法国菜,餐馆的名字是Lips. 我怀念China的唇印.
餐馆的墙上, 是China旧有的唇印, 一个一个相架镶起来, 客人都觉得别致有品位. 她的唇印, 与白色的墙组合的天衣无缝.
生意不俗, 而我留了胡子. 买了车, 又换了楼. 一切很好, 只是没有女朋友. 我仍然爱着同一个女人.
一晚, Lips来了一对客人, 那男人风度翩翩, 而女人, 则美艳耀目.那是China与她的男伴, 这个男人, 是说广东话的.
China在门口驻足, 进来后又朝墙上打量良久. 直至与我四目交投之后, 大家就心照不宣了. 她明白, 为什么会有这样一家餐馆.
我们打了一个招呼, 她与男伴坐下来, 这个男人, 似乎对她很不错.我偷偷看她又看她, 这回, 我放心了, 于是我没有留下来. 我独自走到外头, 进入了别的餐馆内喝酒.
然后, 我留下了泪. 这么多年, 不经不觉的, 她出现了这么多年. 居然, 我对她的感觉, 从来没变过.
接近打烊, 我才走回Lips, 我走了一圈, 检查了一下, 转头就看见China坐在近门口的位置, 她望着我笑. 怎么? 她竟然走回来.
我上前去, 对她说: “你今晚好美丽.” 是的, 她从来没有不美丽过.
我又说; “他是一名好男友吧!”
她点点头, 笑.
“China, 你如愿以偿了!” 我说.
她却在想了想之后, 问我: “这里……是因为我吗?”
我微笑, 点头.
“我是灵感?” 她问.
“你是一切的灵感.” 我说.
我看见, 她的目光内有温柔在闪动.
我告诉她: “今次你放心, 我不会再有第四次.”
她却说: “那么, 我来一次总可以吧!”
我望着她, 愕然.
她缓缓地说: “我这么大个人了, 也未曾做过一件有建设性的事……我没想过, 因为我, 有人因此开上一间餐馆.”
我的心不能制止地柔柔牵动. China的眼眸内, 正涌起一阵薄薄的雾.
她说: “你令我觉得自己十分有用处.” 说过后, 她垂下头, 而眼泪,流了出来. “我并不是个一无是处的人……我是……有贡献的……”
我在心里嗟叹, 而我的表情既惊又喜.
垂下头来的她, 这样说: “忽然, 我爱我自己.”
够了够了. 忍不住, 我就拥抱她. 今次, 我抱得她特别紧.
她在我怀中说: “所以, 我爱你.”
我抚着她的头发, 我说: “我也爱你.”
我从不知道原来爱一个女人, 最要紧的方向, 是令她先爱上她自己.
China抬起红肿的眼睛, 她说: “答应我, 给我机会……”
我吻了吻她. “一千个机会, 够不够?”
“我是说, 让我与你一起经营这间餐馆. 我来上班, 做点有意义的事.”
“好好.” 我微笑. “就请多一个美丽劳工罢!”
China, 我什么也愿意答应你. 等了这么久, 为的是等这一刻. 我的
唇, 印到她的唇上. 我妒忌了那餐巾已这些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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