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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洋日记(10)
作者:阿包
阿文同保险公司通了电话,得到的答复绝对出乎我们的预料——由于阿文没有为丰田车购买“碰撞保险”,不但保险公司不会赔偿阿文的损失,就连事故责任方——那口边抹着西红柿酱的黑女人——也同样无需赔偿!
哪里会有这样的道理?撞坏别人的车子不需要赔钱?难道责任在被撞的人么?谁怪你没有购买“碰撞保险”? 这好比你忘记锁门而家被盗了,盗贼就没有责任,谁让你没有锁门呢!
我和阿文一同去见了密西根大学法律咨询处的实习律师。律师和颜悦色地向我们解释,密西根州要求每位车主购买“无过失保险”,车主在购买此种保险之后,对任何自己的汽车对别人的车辆所造成的损害都不再承担责任。 责任的确应该由被撞者本人承担,如果您认为您的车很珍贵,那么您就有责任掏钱为它买昂贵的碰撞保险。
那律师说完这番话,摊开双手表示无可奈何。我和阿文只好心灰意冷地离开。
我对阿文说,一定是保险公司同州政府暗中勾结,制定出了此等不合理的法律来。
我其实丝毫不了解法律,却对法律这两个字有着顽固的反感。尤其是交通法。童年时,父亲用自行车带我上学,令我在学校整日抬不起头来。而我又有什么过错呢?父亲又有什么过错呢?我难道不该痛恨交通法规么?
阿文对我的话不置可否,他内心的沮丧却难以掩盖。 我愈发觉得自责了。我突然对金钱产生了强烈的欲望,这欲望比从中国楼丢掉工作时还强烈许多。
我要帮助阿文把车修好。
可我如何帮助他把车修好呢?我去哪儿赚更多的钱来帮他修车呢?
我不得不承认,有些时候,我的确心想事成。事故发生后不久,Steve竟然给我又介绍了一份工作——给他的邻居做家教。
那天下午 STEVE 吃力地用扳手扳一个锈住的螺钉,一直没有成功。他停下手稍作休息时,突然问我是否对家教的工作感兴趣。
他的目光仍旧停留在那颗锈住的螺钉上面。似乎在和那螺钉说话一般。
他从来不和我闲谈。所以我当时又有些怀疑我的听力。直到他仰起眉毛直视我的眼,把话又重复了一便,我才确认他正同我交谈。
看到我一脸的茫然,他竟然微微脸红。我原以为他的沉默来自孤傲。但此刻我突然觉得,或许他只不过同我一样的腼腆内向罢了。
他继续解释说,他的一个邻居是一对非常善良的夫妇。他们有一个非常可爱的女儿,眼看就要升中学了,不巧数学成绩很不理想。那对夫妇很想请STEVE给她补习一下,他也很愿意帮他们这个忙,但由于临近毕业,科研很繁忙,于是就想到了我。
可在我的印象里,他应该是不如何繁忙的。也许,他需要更多的时间做真正想做的事吧。但什么是他真正想做的事呢?和女朋友一起逛街或是看电影么?从没有女孩来实验室找过她,至少,我从没看到过。
然而每天下午,当他准时离开实验室时,他总会专注地整理一下头发和衣领。仿佛一天的生活,从此时才真正开始。
STEVE 的眼神带着追问的意思,打断了我片刻的胡思乱想。我连忙点头表示同意。我此时最希望的就是挣钱,而这份工作简直就是雪中送炭。
他立刻给他的邻居打电话,确认我的工作。
我刻意走出实验室,在楼道里闲转。我不习惯听别人介绍我,即使是用英语。
当我再回到实验室的时候,他一脸难堪的表情。我几乎以为这份家教的差事已经吹了。
他告诉我他的邻居希望先面试我一下。他说这是他没有预料到的。他希望我不要生气。他解释说他的邻居人虽然好,但却没什么见识,其实他所见过的外国学生尤其是中国学生都很优异。
他的解释反而令我有些难堪了,但我同时也为他思想的细腻而感动。我连忙做出兴奋的样子,仿佛对面试已经胜券在握了。我不停地感谢他帮我找到这个机会,顺便催促他帮我搞定面试的时间。
第二天我准时到那对夫妇家面试。没想到他们竟然就在校车站旁边,我于是更加渴望得到这份工作了。
这家先生和太太同时面试我。他们身材庞大臃肿,行动有些迟缓,果然给人善良木纳的印象。面试时我没有见到他们的女儿。
我的精神显然有些亢奋,语气也出奇地夸张。我把数学的成绩完全归咎于方法,而彻底忽视了天分。为了赢得信任,我不惜用自己举例,滔滔地讲述自己上小学时如何讨厌数学,数学成绩如何差,后来又如何得到一位天才老师的教诲,转而成为数学天才,一路过关斩将,从中国最好的理工科大学到美国知名的工学院。
其实我的小学时光几乎是在家里度过的。我不记得任何一位数学老师的相貌。我的时间都花在厨房和厕所墙角的杂物堆里。
不过我的长篇大论显然是打动了那一对善良的美国夫妇。从他们闪闪发光的目光中,我看到了澎湃的希望。
记得我刚见到他们的时候,还觉得他们的目光很呆滞呢。
他们欣然同意让我为他们的女儿补习功课,每周六小时,每小时二十元。这个数目令我非常意外。不过,我保持冷静,丝毫没有泄漏内心的狂喜。
第二天晚上七点半,我准时到那对夫妇家,开始为他们的女儿补课。
他们的女儿名叫Sunny。她虽然身材如父母般臃肿,眼神里却多了一斯诡异。不过,这多出来的心眼儿显然没在数学方面发挥多少作用。
这份工作的困难是我所料不及的。上大学时,我轻易便将微积分的题目解释得清清楚楚,所以经常被不少对高等数学怵头的同学围追堵截。但那些同学至少不需要用手指头来计算十以内的加法。
面对Sunny一双迷茫的大眼睛,我有些无计可施了。
她正在学习分数。面对着作业题目,她掰弄了十分钟自己的胖手指头,然后得意地告诉我 1/2 + 1/3 是 2/5。
我把分数加法的步骤一步一步写清楚,教导她按部就班地计算。
她于是长时间地停留在第一步——她不知道2乘以3是多少。
我告诉她是6。
又经过十分钟,她终于算出5/6。我长出一口气。
为解决根本问题,我开始勒令她背诵乘法口诀。她居然很不服气,意正严辞地告诉我,在学校从来没有听说过这种口诀,而且她的老师们不主张死记硬背。
我坚持我的决定,并且告诉她,一口气不出错背出一到五的口诀,我就奖励她三美元,再背出六到九的口诀,继续奖励三美元。
她的辩解转而变作讨价还价。我最终把奖励升至五美元,这是我的高限,没想到在这里挣钱还需要投资。
我想如果她好歹能掌握四则运算的话,将来也许会成为出色的商人。
第一天剩下的所有时间都用来监督她背诵乘法口诀。
我回到实验室的时候已经夜里十一点了。我草草完成了作业,正准备离开,阿文开门走了进来,身上仍穿着中国楼的行头。
从何时开始,他喜欢穿这中国楼的制服了?
过了春天,他不再花粉过敏,也就不再打喷嚏。所以直到实验室的大门被轻轻推开时,我才突然察觉他的到来。对此我真有些不习惯。
我朝他微笑,因为我的心情很愉快。毕竟今天是有收获的。
他的眉头却微微皱着,隐约带了些埋怨的意思。他说自中国楼下班后,已经来找过我两次了,却吃了两次闭门羹。
我解释说我去做家教了。我心里疑惑起来:难道今晚我们曾经有约?我不敢向他询问,生怕我们真的有约,而又被我忘记了。我对自己的记忆毫不信任,这是很久的事了。
幸亏家教这件事情也让他提起了兴趣,而暂时把那莫须有的约会忘记了。
连我也忘记了。我讲给他听Sunny是如何愚笨。形容得未免有些夸张了。
他被我的形容逗得笑做一团。他弯着腰,光滑的奶白色衬衫在脊背上绷紧了。
我不禁把手轻轻抚在那衬衫上。他仍在笑着,温暖的背微微振颤。
我的手轻轻滑过他的背,停留在肩上。他的肩虽然看上去很饱满,但依然还是轻易便摸到那肩头突出的骨骼了。
他突然歪下头,温热的面颊贴在我手背上。仅仅一秒钟的事情。他匆忙地抬起头,我也顺势抽出手臂。
我连忙继续讲述Sunny的故事。听上去已没什么好笑,可他还是努力笑着。
我终于无话可讲了。安静总是令人尴尬的。我问他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家? 我惊异地发觉自己已经暴露了自己。如果今晚我们果然有约,那么他现在一定已然知道,我把那约会忘记了。
他说,你不是答应做我的司机么?怎么第一天就想要旷工了?
我恍然大悟。还以为只是一句戏言,没想到他竟然又是当真的。
我连忙微笑着点头。
我们踏着月光走向他的丰田车。车的尾部仍然凹陷着,后背箱的盖子用铁丝固定住了,好歹不再高高跷起。
其实,我怎么称得上是他的司机呢?我先开车载着他到我的住处,我下车后,他再独自开车回自己的住处。对他来说,这是很绕远的,他原本住在学校,我却住在好几英里以外。
而且后来几乎天天如此。不如说他是我的司机,每天送我回家。由我开车,不过是走走形式罢了。
我真的就欠他更多了。我需不需要还呢?我如何还呢?
以我的定义,我们甚至算不上是同类。我们并不互相了解。我们甚至从未争吵过。
我和伟却争吵过很多次。
但我们分别时却不曾争吵。 也许因为那时我正憎恶着他吧。 或许是因为我们之间的距离太遥远了——我站在阳台上,他却站在护城河边的路灯下。
那晚的月色啊,在记忆中显得很苍白了。
可那晚看得到月色吗?还是落雨了?路灯也是苍白的。我的记忆呀!
我仍记得,那晚他曾对我挥手,接着他便转身走远了,消失在阑珊的夜色里了。
北京的夜色在不知不觉中变得阑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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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 vincent8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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