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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洋日记(14)
作者:阿包
飞机抵达首都机场的时候已经是下午四点了。
天阴沉着,看不见太阳。
我只随身携带了一只小箱子,并没有托运任何行李,所以几乎第一个冲出机场。
我坐在出租车里,看路边挺拔的杨树向身后飞奔, 看东三环路和长安街边的高楼大厦,乌云般向我压下来,压得我有些喘不过气。
夏利车在建国门拐上了二环路。我终于又看见那古观象台了。它就在我眼前,实在太近了,太高大太真切了,以至于使我有些不敢认了。我连忙把视线转开。我未曾留意那下面是否有列车徐徐开过。
我赶到同仁医院的时候,天还没有全黑。
前台的护士告诉我,父亲情况很危险,此时正留在观察室里观察。
我赶忙向着护士指引的方向疾走,小行李箱突然变成巨大的累赘,在我身后缠绊着。
从我身边经过的医生和护士纷纷皱着眉向我摆手,示意我不要吵到病人。我连忙放慢脚步,小行李箱猛撞到后脚跟,一阵钻心的疼痛,泪水突然就到了眼眶,仿佛小的时候,在外面受了欺负,哭着回家等父亲来宠爱似的。
我离家的这些日子,心里又增添了多少委屈呢? 但是父亲,他此时还能把我抱在怀里,像我小时候那样宠爱我吗?
危重病人观察室就在眼前了。
我的呼吸急促起来。我伸手去开门,竟然没有握住门把手。
我索性放开手,深吸了口气。
第二次,我终于打开房门,房间里似乎不只一张床,却只有最里面的一张被占据了。一个苍老的身体躺在上面,被许许多多的管子纠缠着。
他的发如天坛公园被薄雪覆盖的土地般花白。
“爸!”
我本以为我会叫得很响,但张开口来,声音却苍白而无力。
我本以为我会飞奔过去,但迈开双腿,两脚却仿佛被什么东西牵绊着,步履格外的艰难。
我听到有人喊了一声“小冬哥”,有个身影从墙角的阴影里钻出来。
是小莲。 她的泪水正滚落着,在日光灯的照射下晶莹剔透。
其实,屋子里的灯光很明亮。然而片刻前,当我走进这偌大的病房,我却只看到父亲一人躺在病床上,而把蜷缩着坐在床角的小莲彻底地忽略了。
父亲很安静地躺着,紧闭着双目。硕大的氧气罩几乎把他的脸全部遮挡住了。
小莲啜泣着告诉我,父亲本来好好的,前天突然就晕倒了,到现在还没醒转过来。医生说希望很渺茫。
“就等你回来看一眼,俺谁也不认识,就打电话给刘伟。。。” 小莲已泣不成声,“小冬。。。冬哥,俺怕。。。怕。。。”
我眼前突然一片模糊,所有的一切似乎都被漂白了。
我连忙扶住床架,挣扎着让自己保持清醒。
小莲渐渐平静下来,口中却不停地重复着: “大爷好好的,早上起来吃了俺煎的蛋,前几天还好好的,俺煎了个蛋伺候他吃了。。。”
我的心脏似乎承受了千斤的重担,压得整个身体慢慢下坠。
我再也站不住,终于坐在床边。
过了许久,我默默注视着父亲。他始终非常安静地躺着,面部没有任何表情。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失。我的心脏被那重担牵拖着,几乎要失去知觉了。
突然间,父亲的睫毛微微颤动了。
床边的心跳监视器上显示出不规则的波形。
我用力向小莲挥挥手,她尖叫着向值班医生办公室跑去。我紧贴着床头站起来,握住父亲的手。
父亲手心的硬茧硌痛了我的掌心。
医生带领着两个护士快步随小莲走进观察室。他们围绕着父亲忙碌着,而父亲的面孔却开始在氧气罩下抽搐! 我不知他们在做些什么,更不知自己能够做些什么,就只能用力握住父亲的手。就像小时候父亲带我去公园滑滑梯时那样慌张地握紧父亲的手,生怕一旦松开了,就再也握不到了。
小莲一边哭,一边向医生祈求着。我听不清她在说什么。我似乎什么也听不清了。
终于,医生把手放在我肩上说:“病人不行了,现在赶快听听他要说什么吧。”他说完便把父亲脸上的氧气罩取掉了。
父亲的表情略显平静,嘴角却果然在抽动了,眼睛似乎也微微睁开了一些。
我颤抖着俯下身去,用耳朵贴近父亲的嘴。
父亲的声音很轻,很缥缈,由一丝微薄的气体运载着,从喉咙最深处断断续续飘出来。 我用尽全力去听,却只能分辨出一些零散的词语:
“冬。。。毕业。。。成家。。。”
我把嘴贴近父亲的耳,也用同样轻微的气息告诉他:“爸,我知道了,爸,爸您放心吧!”我强忍住泪水,不想父亲此刻听到我抽泣。
父亲的嘴角便凝固了。
还有他的睫毛,他鬓角的白发,他额上的皱纹。
都凝固了。
我突然看到我家的阳台。
我看见自己站在阳台的护栏上,伸开双臂。我看见父亲把我从护栏上拖下来,看见他的巴掌落在我屁股上,声音虽然响,却不很疼。
我看见父亲骑车带着我,弓着背,抵抗着呼啸的北风。
我看见我家的杂物堆,我看见阿澜的日记,我看见澜,看见辉,看见他们的影子纠缠在我自私的梦境里。而我自私的梦境里,却很久没有出现过父亲的身影了!
我看见那个炎热的暑假,父亲失望的眼神。他看着我把他抛下,独自赶回学校去。
我还看见,父亲站在天坛公园那被白雪覆盖的土地上,对着小莲手中的相机微笑,他说:“按快门的时候手别抖,注意把全身都照下!照清楚了,我好寄给小冬。。。”
我什么都看见了。我什么都再也看不见!
我眼前只有凝固的白发,凝固的嘴唇,凝固的皱纹!凝固得如此彻底,竟然连这炎热的夏夜也无法将它们融化!
我伸手抱住父亲的肩。我要帮他翻一翻身。 这样热的天气,他已经用这个姿势躺了很久了。
这许多年,我从没为他做过什么。甚至连他对我讲过的话,我也不曾记得了。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帮他翻一翻身。他一定很热了,让我帮他翻一翻身吧!
我四周变得嘈杂。有人抱住我的腰,有人托住我的胳膊。
他们正企图把我从父亲身边拖走!
我只不过想帮父亲翻个身,这般闷热的天气,他已经很长时间这样仰面躺在床铺上了!
我挣扎着,却与父亲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到看不清他鬓角的白发,看不清他额头的皱纹。 隔着空荡荡的房间。
片刻间,我心脏所承受的负累似乎全部坍塌了。那些几乎已经失去的知觉,便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我把脸埋在手掌里。
泪水便从指缝间洩了出去。淌过手背,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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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网友 vincent811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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