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声色渐起(5)
作者:诺亚方舟
无论什么品种的花,只要开出来好看,我都喜欢。我总是看到别人家的院子里密密麻麻的开着五彩斑斓的芍药、蝴蝶花、水仙、石榴和美人蕉。还有一些随处可见、人们司空见惯了都不再喜欢的牵牛花、夹竹桃、对叶梅等,照例能引起我的兴趣。在田里,只要扒开一浪一浪的小麦,找到一株大叶的狗尾巴草,我也欣喜得不得了,定要锄回家中,找个潮湿、暖和有阳光的地方栽起来,一天一浇水,看着它生长。这东西幼时长的满像回事,越往高处长,越像草了,于是不喜欢,就一刀给割了去。现在月明河干了,两岸都种上了黄灿灿的油菜,我喜欢在那里坐着看油菜花,可又不敢坐近了,怕采蜜的蜂儿蜇我。
可是这些美丽的东西都不是我的。他们总是有所归属,我只有艳羡的看着这些花草在别人精心护理之下越长越好,玫瑰的血红,菊花的淡黄,莲的雪中透粉,蒙蒙胧胧像罩了一层纱,紫藤是一串一串的紫,都具特色。我看的入了迷,整个心思都浸透在各式各样的仪态万方之中。我想种上所有好看的花草,把空荡荡的院子点缀得五颜六色。
然而,一直以来院子里总是空荡荡的,如同我的心情。
我曾经无意中得到了一盆水仙,是别人遗弃不要的。我高兴的什么似的,突然计上心来,将他送给了我的一个表姐,就高高兴兴的回家了。几天之后,得到表姐说水仙枯死的消息,心中又着实难过了一阵子。
我不止一次想过,是不是我压根儿就没有培养美丽的才能。大概什么样子的花都会死在我的手中。我种过的花草除了狗尾巴花之外,就是牵牛花了。我总要清晨起来,百无聊赖的数一数开了几朵花。这种东西爬墙时也不给我面子,总要爬到邻家的墙上去开花。幸亏我也不太喜欢他,秋天一来,就连根将他断了,聊以自慰的是,这个夏天总算没有在空白的灼热的阳光下度过。
唯独一回,父亲一天晚上带回几颗块茎,埋好浇上水,夏天出来了一株一尺来高的秧子。秧子却也普通,不见任何奇特,这种花的名字父亲曾经告诉我,可惜给忘了。只记得父亲说这种花很珍贵,不容易活。
父亲还说:“这种花长好了,有美人蕉那么高,只是根到了冬天要放入窖中埋起来,免得冻死!”那时,家中早就不再种白菜了,地窖也不再挖,为了几株花草现挖也并不值得。
盛夏时节,果然见开花了,只开了一朵,花秧并没有多高,花却开的有父亲的拳头那么大,乳白色,花瓣一层促着一层,相当富态,花不是很香,在晚风中轻轻的摇曳。
父亲告诉说,明年根长大些了,就好了。
我来不及想明年花长得如何,但是现在我就爱不释目——这东西不能像狗尾巴花似的乱碰——了,直到很晚,我才依依不舍的离开,上床睡觉。晚上我梦到院子里都是这种颇为名贵的花草,开着乳白色的富态的花朵,簇拥着在晚风中摇曳。
第二天天刚刚亮,整个天空就像笼上了蒸笼一样,经过一晚的凉风吹袭,余热依旧未散去。及至太阳一出来,地上象是下了火。我心疼那一株花,将伞撑开,投下一片阴影,才又回到自己的房间,隔着窗户欣赏他们拥有我一样的快乐。
我想,花可真够幸福的,只可惜就只有一朵花,不够窃窃私语的数目,然而自己也终于是一个人,这样便将花看作了知己一样。
秋天一来,万木凋零。这一株花也不例外,花朵,这仅有的一支,却也凋谢了。我想着明年还会再开,心里一点儿也没有悲伤,却感到很幸福,期盼明年春天的快快来临。
最后一点秋意也悄然引退的时候,父亲将这一株花的根用铁锹挖出来,放入一个不太深的井中。井底很温暖,即便是冬日最冷的时节,里边的青苔也是葱绿的,有时候还会长出一两棵草来。这不知时节为何物的草在冬日的井底旺盛的消耗生命,来不及等待春天,就枯萎了。
冬日与夏日一样的漫长,难以消磨。整日偎着火,想那花的根不知感到了冬日的严寒没。姥姥天天中午作打卤面,我一碗分成五碗吃,感到比平日吃的越发多了,母亲也很高兴。我想到井底的花不知感到了饥饿没。寒风吹起了哨子,我听着哨音在床上舒卷我积聚了一天的疲倦。我想井底的花也在舒卷它的倦意吧。我们大概夜里的梦也是相同的。我梦见我明年夏天不住流连他们富贵的花朵,花的根也在梦见我不住流连他们富贵的花朵。
终于盼过了严冬,大地一解冻,我就听到了春的脚步,他们的脚不一定能惊醒井底下的梦,召唤他们重新步入温暖、湿润的泥土,哺育新株、新花出来。
父亲一天将花根取出来了。却很惋惜的说,给冻死了,这种花的确很矫情。
我不信,拿过来亲自看了看,我看不出活的根是什么样子的,也就终于不了解死了的根为什么是这个样子的。我接受了父亲给我的现实:一株我梦中都梦到花死掉了。象是在冬日就消耗了旺盛的生命,来不及等待春天就枯萎了的草一样,我想问他们是不是也偷偷的在井里将青春在此消磨尽了。可是我很有自知之明,知道问了也得不到回答,所以连问也不要问。可我想,一定是和草有约,先将生命消逝了去。我感到负约的痛苦。
春天如期到了。夏天如期到了。秋天如期到了。冬天如期到了。谁家的院子里都在发芽、生长、开花、凋零、枯萎,唯独我的心里没有花,我感到了莫名的空虚与悲伤。
我愤怒而嫉妒,我一直耿耿于怀。我无法将这种感情释去。
终于有一天,亲戚家的一株夹竹桃吸引了我的视线。这么一株小夹竹桃在众花影中不太引人注目,如果少了他,别人一定看不出来。我起了偷花的念头,我趁着院中无人,狠狠得将他拔下来,踏着仓皇的月色逃掉了。
到家了,我舒了一大口气。然后将他埋入土中,浇水、敷土,心里既心惊胆战,又兴奋难言。我想我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株花草了,这完全属于我的,尽管他是偷来的,可是好在过不了一会儿,我便把偷花的事情忘得一干二净了。痴痴地望着花枝,久久难以抑制澎湃的心潮。第二天,我早早起来,看我的夹竹桃活过来没。只见叶子无精打采的垂卷着,还出现了点点的斑黄。就一夜的工夫,夹竹桃就死掉了。这时偷花得愧疚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感到茫然而无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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